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改革歷程
代後記
羅德里克·麥克法夸爾
(Roderick MacFarquhar)
編者按:本文是趙紫陽錄音回憶的英文版《序》。譯文錄入中文版。鮑樸 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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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只見過趙紫陽一次,那是1979年6月,我走進他在倫敦下榻的酒店。他當時是四川省訪英代表團的團長,房間裏擠滿了他的同事,他們對我的突然出現有些驚訝。我知道,趙當時是四川省第一書記,率先進行農村改革,聲望正在不斷上昇,這次國外之行是爲了汲取經驗。但當時我研究的興趣比較側重於歷史。我問,如果我到四川,能否請他談談1960年代在廣東省主政的經驗?他說他很樂意。我向他的助手遞了一張名片,就離開了。

那次短暫的接觸,使我形成了一個膚淺但又堅實的印像:這位共產黨的老幹部,開放,詼諧,有生氣。遺憾的是,我以後再也沒有機緣進一步加深這些印像。當我下一次到中國進行學術之旅的時候,趙紫陽已經是國家總理了,我知道,試圖通過北京層層官卡(去見他)是徒勞的。

這本書的內容,是趙本人作爲總理,之後作爲總書記,直到最後被軟禁的經歷。這些文字給我們提供了北京高層風雲險惡的特寫鏡頭,在那一段時間裏,總書記胡耀邦和總理趙紫陽,作爲鄧小平的佐助,正在為他的改革事業努力奮鬥。雖然很多事件已有西方學者着文論及,但趙紫陽的記錄使我們有可能對撲朔迷離的內部鬥爭有所認識。

趙顯然非常喜歡他的總理生涯,其中涵蓋着探索和思考,失誤與失望,以及中國加速發展所帶來的喜悅。在元老中,他有對頭,陳雲和李先念。1950年代,每當毛澤東出軌的時候,陳雲總在經濟方面發出理智的聲音,而且他仍然相信,中央集權的五年計劃制度是個好東西,只要改掉毛主席的錯誤就行了;畢竟是計劃經濟把蘇聯搞成了超級大國。所以陳雲建議中國回歸正統。他提出了“鳥籠經濟”的模式:就是説,計劃經濟是籠子,市場經濟是籠中之鳥。這樣一來,市場經濟就不會失控。趙很尊敬陳雲——(除了鄧)陳是此書中唯一被趙稱之為“同志”的元老,趙總是去訪問他,同他討論新的政策,希望贏得他的支持。即使達不到目的,好在後面還有鄧小平去制約陳雲。

李先念的性格就大不相同了。趙似乎從來不大喜歡此人。李在整個文化大革命期間,是唯一同周恩來共事(沒有被打倒過)的高級文職領導人。當華國鋒在毛的黃昏歲月中崛起之時,李成了華在經濟上的最高顧問。如果華繼續擔任領袖,李一定能大權在握。李對此念念不忘,也沒有忘記是趙取代了他的位置。李經常念叨自己在華的短暫過渡期間的成績,認為應該被承認為當前進步的起點。“經濟工作的成績不都是改革開放以後搞的,過去也有成績嘛!過去打下了基礎嘛!”其實華的“洋躍進”——大量購買外國生產綫——極大地超越了中國經濟的承受能力。因爲李是元老,沒有人直接反駁他,趙當然也不會。所以李繼續念叨,說趙喜歡而且學了太多的“外國的東西”,亞洲四小龍的東西,甚至西方的東西等等。後來得到國家主席這個安撫性席位的李,是改革最着名的反對派。如趙所說:“李先念之所以對我仇視,主要是因爲我執行鄧小平改革開放這一套。他不便公開反對鄧,所以集中目標在我身上。”

除了他與李先念的問題以外,趙其實比較幸運,因爲在鄧的上述兩員大將中,是胡耀邦接收了大部分元老派、保守派的攻擊。如趙所說,這是因爲胡是總書記,主管政治與理論工作,而保守派們發現胡對他們心愛的東西毫無興趣。趙在寫到胡的時候,流露褒揚之意,他認爲,部分原因是胡同情知識分子,不願意像文革時那樣整他們。胡心直口快,不計較影響。實際上,胡與趙之間主要的分歧之一在於,胡有鞭策經濟快速發展的傾向,而趙主張寧可慢些,但要穩些。兩人都有將市場經濟帶入中國的決心,但看起來胡還沒有忘掉毛式的依靠運動發展經濟的方式。1983年,鄧召集二人開會,直截了當告訴胡,不要干預政府的經濟工作。趙認爲,在1986年學生示威事件爆發以前,鄧就已經對胡失去了信心。學生示威只是(給鄧)提供了搞掉胡總書記職位的機會罷了。總之,在這種情況下,胡能夠繼續留任政治局委員,已經很不容易了。

除此之外,胡還有一個趙所不能比的優越條件。那就是他的大部分政治生涯是在中央機關度過的,也就是說,他有人脈,有老關係。正因為如此,趙告訴我們,胡被他的很多敵人指責扶植團派,因爲胡自1950年代就領導這個組織。相形之下,趙一直在不同地區的省級機關工作,只在1980年才調到北京,沒有什麼老關係,或者,像他自己所說:“渠道不多,消息比較閉塞”。除此以外,趙只有一個支持者,那就是鄧小平。當然,那是一位最強有力的支持者。但是,即使是鄧,面對元老們的強烈反對,他也必須左顧右盼,權衡折衷。因此,每當鄧表示隱退之意,趙就堅持請留。據趙所知,直到1989年4月份——離他政治生涯最後被毀只有一個月——鄧還在向趙重申,他已經取得了陳雲和李先念的同意,讓趙做兩屆總書記。(總書記這個職位,是趙1987年1月從胡耀邦下臺後接過來的。)但是,在講到趙的悲劇之前,值得關注的是他在改革當中所起的作用。

人們常把鄧看成改革的設計師。當然,沒有他當初對改革和開放的強有力的推動,就不會有改革。後來,在中共諸老中他一直是推行改革的教父,隨時準備臨陣督戰,或者抵擋反對者从四面八方发出的進攻。但讀了趙關於他苦心探索改革這篇樸實無華的報告之後,事實就明朗了——改革的設計師,實際上不是鄧,而是趙。是趙,在進行了無數次的基層調研之後,才最終認識到鄧1978年12月復出以後仍在堅持的農業的集體化已經過時。是趙,支持了全國範圍的農戶包產責任制,用以發展農業和提高農民收入。誠如趙所敍述,沒有鄧的支持,不可能在全國範圍內成功。但鄧自己併沒有做出概念上的突破,作出這一突破的,是趙,不是鄧。

也是趙,制定了取得了巨大成就的沿海發展戰略。這和改革早期實行的經濟特區政策不同,這是動員全部沿海省份發展外向型經濟的努力:進口大量原材料,加工生產,然後再同樣大規模地出口所得產品。趙要應付很多不同的反對意見,但是,一旦他取得鄧的支持,事情就比較順利了。趙在1987-88年制定的政策,在他政治生涯結束後繼續存在,只是在那以後,沿海發展戰略同趙聯繫太緊密,因而這個名稱被棄置不用,不再把成績歸功於他罷了。

對失敗,趙也承擔了責任。1980年代後期的大事之一是價格改革,但在後來的討論中,鑒於當時的經濟形勢,趙同意暫停。那是很罕見的:他居然同他的兩個主要對頭李鵬和姚依林取得一致。但是李鵬和姚依林利用了經濟中出現的問題排擠趙。鄧的態度很明朗,趙在擔任總書記之後必须繼續主管經濟工作,但李和姚越來越不理會趙的意見。作爲中國政治體制裏的老手,他們很快就感覺到了趙的權力在減弱。

趙的成績是很可觀的。更可貴的是,在他的級別上,他幾乎總是孤軍奮戰;他擁有一批忠實的擁護改革的官員為他工作——值得注意的是他至今仍被軟禁的助手鮑彤。但是,是趙,需要在第一綫去説服或同元老們展開周旋;也是趙,必須自己去防備身後氣急敗壞的“同事們”李鵬和姚依林等人的冷箭;還是趙,必須説服中央或省裏的官僚們,而這些人的思路,可能還是文化革命以前的那一套,他們念念不忘保衛固有的領地,堅持老一套的管理方法。但是,趙,在整個1980年代,直到他離開政治舞臺,都在為下一步如何工作,而思考,而探索,而調研,而討論,而爭辯。在選擇趙作爲他的改革的設計師上,鄧表現出極佳的判斷。

趙從來沒有想當總書記。他喜歡做事,不願意捲入爭論,不管是政治方面的,還是理論方面的。如果鄧有總書記的其他人選的話,趙會非常樂意繼續做總理。但是唯一的人選來自耍陰謀詭計的保守派,趙天真地信以爲真,鄧卻看破了他們。趙只好勉為其難,他也因此被迫處於困境。

他很快就認識到,前些年有胡耀邦在前面護航是多麼幸運。趙現在接收了兩個主要敵手,胡喬木和鄧力群(“小鄧”,但同鄧小平沒有親戚關係)。胡喬木是筆桿子大王,以前曾是毛的秘書和得寵的捉刀人。鄧小平已經同此人幾年不打交道了。鄧力群長期以來是左派理論家,同保守元老們密切聯絡。他掌控中央書記處研究室,以製造反對改革的觀點和評論為業。用鄧小平的話來說,“小鄧”非常倔,像頭“湖南騾子”。但是他的支持者們無疑認爲,他是在光榮地為真理而鬥爭。

趙以前對胡耀邦和胡喬木與“小鄧”之間的思想理論鬥爭根本不感興趣——他們也認爲,趙態度中立,只關心別讓思想理論問題影響經濟發展。但是當胡耀邦被迫下臺以後,他們原以爲可以大張旗鼓推動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的運動,卻遇到了趙的反對。在很短的時間裏,趙做成了胡沒有做到的事情:他解散了中央書記處研究室,瓦解了“小鄧”的權力基礎,關閉了《紅旗》雜誌等左派刊物。

作爲補償,趙建議“小鄧”在下一次黨代會擔任政治局委員,給他一個說話的地方。這些都是經過同意了的,當走到程序的第一步時——選舉中央委員,然後從中選出政治局委員——小鄧沒有被選上。鄧本來曾經表示同意提昇小鄧入政治局,但鄧現在主張維持選舉結果。支持小鄧的元老們對此十分惱怒,從此把趙看成了比胡耀邦更大的敵人。

但是趙還是取得了進一步的勝利。他決定一勞永逸地解決貫穿整個改革年代的揮之不去的問題:如果說中國在1950年代就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,爲什麼現在反而採用資本主義的一套做法呢?他決定使用一個現成的説法——社會主義初級階段——但是賦予它以全新的理論地位。這樣,既不至於否定社會主義的成就,又可以使中國從社會主義教條的禁錮中解放出來。他還試圖使所有的人滿意,因而強調了“四項基本原則”的地位。這是鄧1979年強調的,即社會主義道路、無產階級專政、共產黨領導和馬列主義、毛澤東思想。趙把1978年使鄧恢復權力的那次中央全會解釋為,實際上既包含了四項原則,也包含了改革開放,二者同等重要,它們是兩個要點,共同圍繞着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任務。這一論述,被鮑彤及其同事表述為“一個中心,兩個基本點”的口頭語。併不是所有的人都向之敬禮,但鄧小平喜歡,因而就成立了。這一論述,構成了趙在1987年秋天十三大政治報告的理論基石。

當我們說到1989年4至6月學生遊行到天安門廣場悼念4月15日逝世的胡耀邦時,也可能西方讀者接觸到的材料比趙紫陽當時所能接觸到的還要多。這是因爲有一本在海外發表的共產黨秘密文件,其中有些文件,也許趙從來沒有接觸到,特別是元老們決定趙下臺以及選擇接班人的會議記錄。趙在這裏提供的,是他對學生運動的分析,以及他對之採取的政策。

趙因爲對學生運動持寬容態度,使李鵬等保守派同事惱羞成怒。趙認爲在初期的抗議活動以後,使用説服的手段可以使學生回到校園。李鵬曾保證根據趙的意思去做,趙就啟程前往北韓,進行早已安排好的訪問。對趙不幸的是,李鵬找到了機會,背棄了他(向趙做出)的保證。趙一離開,李鵬趕緊召集北京市委的幹部,先向政治局常委,然後向鄧小平彙報。他們的報告驚心動魄,預言如果不立即控制形勢,將會有全國性的動亂。鄧的腦子裏有文革時兒子被鬥殘廢的記憶,這樣的報告肯定會使鄧小平深受感觸。他將事件定性為“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動亂”。趙在朝鮮,沒有任何其他信息,在無奈中,只有同意鄧的説法。李鵬作出安排,把鄧的語言和情感立即寫成《人民日報》社論,在4月26日發表。出乎李鵬預料的是,社論不僅沒有使學生們屈服,反而激怒了他們,因爲他們的愛國行動被誣衊了。27日,學生們衝破了警察的攔阻,再次到廣場遊行。在鄧的幫助下,李鵬促成了學潮再次昇級。

趙回來以後,他看到,不管如何化解,除非把社論裏面那些刺激性的言論收回,學生運動就不可能平息。但是他通過諮詢得到的結論,同他已經感覺到的情況,是一樣的:鄧根本不願意否定社論。李鵬最大的勝利在於他終於找到了一件可以離間鄧與趙的事情。趙試了其他方法向學生顯示善意,但到了五月中旬,他已經沒有選擇,從政治舞臺上消失了。他抵制戒嚴歸於失敗。趙的時代結束了。他所能做的,只是參加中央會議,接受被廢黜。

逝世於2005年的趙,在軟禁當中度過的時間比主持改革的時間還要長。在這個期間,他只偶爾被允許出行到經過謹慎選擇的地點,偶爾打打高爾夫球,偶爾會晤被仔細篩選過的來訪者。趙的許多時間只能用來抗議那些使他身陷囹圄的無聊的禁令。作爲一個有良知的黨的官員,他向他的監視者援引憲法和黨規。看來他真的相信——也許出於天真——在他義正詞嚴的壓力下,某一天,他的敵人就會退卻。然而,不然。在處理趙紫陽一案中,合法與否根本不起作用——起作用的,只有權力和穩定。也許,趙從鄉下來到北京,不知道在中國的政治生活中根本沒有法律的地位?不過,也許,如果他出現在街頭,如果被發現後在人群中引起騷動,如果領導集團因此發生出自內心的恐懼,也許他能從中得到某種安慰?

在幽禁中,趙想過政治改革,想到鄧的想法,胡耀邦的想法和他自己的。他認爲鄧其實併不相信什麼政治改革,只是想收緊國家管理的機制而已。胡還沒有一個全面的想法,但是根據他在政治運動中溫和的態度,和他堅持平反以往運動中的全部冤假錯案,使趙認爲,如果胡能繼續執政,他一定會把中國的政治改革推向民主化。

趙承認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,他是經濟上的改革派,政治上的保守派。他逐漸體會到,沒有政治體制改革,經濟體制改革會遇到災難:比如大規模的腐敗就會不斷蔓延。到了1989年,他已經可以告訴來訪的蘇聯領導人戈爾巴喬夫,中共的執政地位可以不變,但執政方式必須改變:法治必須取代人治。他想提高透明度,建立同社會各方面力量對話溝通的渠道。他認爲,各種社會力量應該有權組織自己,而不是從屬於黨國領導之下的機構。趙希望,縱使選擇有限,在全國代表選舉中也應該有選擇的餘地。

之後,趙的觀點又進了一步:“倒是西方的議會民主制顯示了它的生命力,現在還找不到比它更好的制度。”這種制度的現代化,包括了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。在中國,這意味着一個長期的過渡階段,這需要共產黨做出兩個突破:允許不同政黨的競爭和新聞自由。而且,黨內也要民主。法制改革和司法獨立也要先行。在簡短的分析後,趙根據他的經驗,講了推行這樣的改革在中國會是多麼的艱難。

趙紫陽被囚禁的故事引發了(我的)兩個想法:一個熱愛國家的官員,如果只有在多年賦閑全力反思的條件下,才得出了中國需要民主的結論,那麼對於日理萬機的官員來說,又有什麼休閒時間,或者有什麼(政治上的)安全感,使他能夠在當朝當政的條件下,得出同樣的結論來呢?如果他終於能够得出這種結論,他又如何能在遍及社會各階層的黨內反對力量之下,來實現這個結論呢?中國之所以能夠擺脫斯大林式的經濟模式,是因為文化大革命的大災大難動搖了這種模式。中國不需要再來一場文化大革命,但是,如果中國的領導人想去實現趙紫陽最後遺言中的結論,這個黨就必須從根本上有所變革。

如今的中國,趙紫陽是不允許存在的。到了不再偏執的未來,也許他將進入華夏先烈之列——他們為國効力,功勳卓着,但不見容於最高統治者。當他們腐壞的政敵早已灰飛煙滅的時候,他們的英名將久遠長存,受人景仰。

羅德里克·麥克法夸爾是哈佛大学歷史及政治学教授;前費正清研究中心主任。

Roderick MacFarquhar is Leroy B. Williams Professor of History and Political Science at Harvard University and formerly Director of the John King Fairbank Center for East Asian Research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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